我的箱柜里珍藏著一件土布床單,它古樸的花紋,靚麗的色彩,具有民族風的圖案,給人視覺的沖擊。這是我外婆傳給我母親,我母親又在我結婚那年送給我的陪嫁品。整整四十年,它陪伴了我和母親兩代人。每當我看到這件土布床單,心中一陣溫暖,總會想起我的外婆。
小時候,我最喜歡去外婆家。記憶里,外婆總是端坐在織布機前,手中梭子快速地在織布機上的經緯線中來回穿梭。腳踏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猶如美妙的音樂。到了夜晚,我常常摸著光滑錚亮的織布機聽外婆給我唱童謠。
“月亮哥哥,你也走,我也走,我幫你馱包土,包土里面有一坨油,姊妹三個賽梳頭,大姐梳個金梭頭,二姐梳的銀梭頭,三姐不會梳,一梳梳個獅子爬繡球……”在外婆輕柔的哼唱中,我伴著紡車“嗡嗡嗡”的聲響進入夢鄉。
上世紀70年代,家里的布票遠遠不夠一家人日常穿著,于是很多女性紡線織布,供一家人穿戴。紡線織布是一項技術活,其間要經過彈棉花、紡線、絡線、牽線、漿線、作繒、闖杼、吊機子、織布等大大小小72道工序。
我看得最多的是外婆紡線。外婆經常在家門口架起紡車紡線,她一手牽著棉絨條,一手搖動紡車,一搖一揚中,棉條抽出長長的線,繞在那專用的聽錘上,在均勻的吱呀聲中,線錘漸漸豐滿起來,中間大兩頭小,而我呢,就經常在外婆和紡車周圍跑來跑去。
若是要織出有花紋的布,或各種顏色的格子布,那就需要對棉線染色,染色需要在陽光充足的白天進行。染色之前要將線浸濕,通常外婆把一絞絞棉紗散開,放進盆中層層疊好,從河中打水倒入,然后,需要一人跳進盆中不間斷地踩踏,直到棉紗全部濕透,再取出絞干。外婆總是把這項光榮的任務交給我,她將年幼的我抱起來放進木盆里,一再交待,只能踩,不要低頭彎腰,不許動手亂摸,她是怕將棉線弄亂了。在木盆子里的我剛好露出頭來,看著裹過小腳的外婆提著木桶出門到河邊去打水,然后顫顫巍巍地雙手抱著滿滿一桶水回來,倒進盆中。
棉線浸濕了,然后是染色。在大灶上安有一口大鐵鍋,水燒開后放入顏料、堿,然后把棉紗一絞一絞地放入染色。顏色一般以蘭色、黑色為主,偶爾也染些紅、黃、綠色。染好的紗要再到河水中漂洗,去除余色,并在日光下曬干。外婆家的廚房里有兩眼灶,一個大灶架起大鐵鍋給棉紗線染色,一口小灶用來一家人做飯吃。中間還有一個裝水的焊壇(裝水的鐵器具),只要有一眼灶在燒火,焊壇里的水隨著溫度升高,開水、溫水都有用的。
每當外婆染布燒大灶的時候,她總會用一個瓦罐盛點米加點水添上豆子或者玉米等雜糧蓋上蓋子,然后推入灶膛的最里邊。大鍋里的水燒開了就可以為棉紗線染色了,我的瓦罐粥也熬好了,那種香味讓我終生難忘,給棉線染色的日子也似乎成了我的“節日”。
外婆家的織布機是拉手布機,外婆織布非常細致認真,她絕不肯錯過一根或者掉落一根紗線,所以外婆織布的正反兩面完全一樣,平展細密,沒有斷紗和跳紗。我最熟悉的場景是看到外婆雙腳一上一下地踩著織布機的踏板,使經紗在綜上拉成棱形,在扣之前形成空間,這時外婆手中的梭子在這空間來回穿梭,經紗和緯紗相互交織錯開,如此反復,腳手并用,眼睛盯住經、緯紗,若發現斷頭就停機接好,再繼續織。這樣,織到有一市尺左右時,就停機把布卷進身前布軸中,直到把經紗全部織成布時才卸下布軸,重新換上新的經紗軸頭。
我小時候穿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外婆織的棉布做成的,這種土棉布穿著非常暖和舒適,布料的花紋有藍色白色條紋形狀、有紅色綠色的條紋、還有紅色黑色白色三種顏色組成的格子等等多種布料。這些布料除了做衣服,也還做床單,此外,白色布匹也非常受歡迎。因為素色的布匹縫成床單大小送到印花布的專業師傅家印染,各種花紋圖案,古樸典雅,十分好看。
外婆是專業織布的師傅,她織的布除了供給她兒女家的家用外,還對外出售。外婆裹著小腳,做不了農活,但是她不能閑下來,因為她要養活四個孩子,她用一匹匹布換來糧食,供養幼小的孩子們,她用那雙顫巍巍的小腳在人世間來回奔波,用她那雙巧手編織著中華民族傳統的美德。她熱愛著她的織布機,即使年邁依然在織布機上忙碌著,她那織布機的座位上包裹的坐墊不知道換過多少回。外公去世后的日子里,是她撐起這個家,讓她的兒女們成人、成家、成才。
1979年,六歲的我被接回父母身邊讀書,那年12月,寒風夾著雪飄著,外婆在河邊打水不慎滑入河中……六十歲的外婆撇下了我,離開了這個世界。多少年后,當我回到外婆家,看到曾經錚亮的紡線車結滿蜘蛛網,那架我最熟悉的織布機也落滿了灰塵,衣柜里,一匹又一匹棉布依然那樣鮮亮惹眼,我不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