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是中秋的月。月亮掛在天穹之上,曠遠,寧靜、安詳。而記憶中的那一輪中秋之月,特別大,特別圓,特別明亮,就像掛在頭頂上,觸手可及。
那一夜,月色如水流淌。夜風習習,秋草萋萋。在秋蟲歡快的鳴叫聲里,我和少年相向沉默。良久,少年指著天上的明月,試探著問:“你知道‘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是什么意思嗎?”蘇軾的《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中的名句,我怎能不知呢?但我想了想,怕他又衍生出其他的話來,于是搖了搖頭,澀聲說:“不知道。”少年追問:“真不知道?”我回答:“真不知道。”只聽見少年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作聲。正尷尬無言時,忽聽那邊的幾個同學大聲招呼:“走啰走啰,天晚了,回去啰。”于是相約賞月的四五個同學,一起滑下那一座高高的山丘,打道回府。那是我和少年最后一次見面。那一年,我十七歲。
十七歲那年的初春,一個安靜的下午,教室里暖陽斜照,我收到了一封信,好奇地打開一看,原來寫信人是那個曾經(jīng)和我共處校園文學社團的少年。剛勁的書法字跡,散著淡香的信箋,有著一定文字功底的流利語言,還有信箋里面夾著的幾片火紅的楓葉,單單就這些,要打動一顆浪漫的少女心,足夠足夠了。
我收到信時,寫信的少年已經(jīng)沒有讀書了,他已被父親安排去接班工作了。那時,大多數(shù)學生前途未卜,他卻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這是一件多么令人羨慕的事!那時候,也只有家境比較好或者父母親至少一方是職工的人家,孩子才會有這樣的機遇的。這樣的孩子,就像門前的一棵花盤圓滿的向日葵,自信,陽光,而且美好。
而我,一個安靜的貧苦農(nóng)家的女孩,就像院壩邊上、籬笆墻外,一株紫色的雛菊,細微,怯怯地開。
少年善于書寫,字里行間,橫撇豎捺,都洋溢著掩飾不住的自信與熱情。他喜歡給我寫信,再找人傳到我的手里。我喜歡讀他的信,躲在沒人的角落,心底揚起一片幸福甜蜜的花海。那時,我和英子寄宿在學校旁邊的姑婆家,姑婆是我的一個遠房親戚,父親特地將我拜托給她照看。每個周末,少年會來到學校,邀上班里的兩個朋友,很快混熟了在姑婆家寄宿的另兩個男同學,順理成章地成了男同學寢室的常客。這時候,隔壁住的那個高個子男生,就會來敲門叫我。我坐在門檻邊,聽他們五個男生海闊天空地胡侃,靜靜地聽,不關(guān)風月的淡然,偶爾也插嘴,竊竊地笑。話最多的,自然是那少年,夸夸其談,眉飛色舞,像一只昂揚美麗的孔雀,向同伴展示著自己多彩絢麗的羽毛。
沒過多久,不知是姑婆發(fā)現(xiàn)了彌端,還是有人告了密。一天,姑婆帶著長輩加親戚才會有的關(guān)心,問我:“你在耍朋友?”我像一只正藏在草叢里美滋滋品嘗鮮草的野兔,突兀地撞上了一桿獵槍。我驚慌失措,姑婆尖利的眼神,混雜著恐嚇的冰冷,像堂屋里掛著的鋒利的鐮刀,直剜我心里深藏的秘密。姑婆說:“我要告訴你爸爸!”我低著頭,紅著臉,小聲辯解:“我沒有!”姑婆似乎松了口,說:“沒有就好!你要用心讀書,別叫你爸爸失望。”
姑婆的話,讓我害怕,也讓我清醒。如同灰姑娘坐著南瓜馬車穿著水晶鞋去參加王子的宴會,終會在午夜后被折回原形。自此,青澀愛情的種子,還來不及破土,就已經(jīng)被套上了魔咒。少年的才氣,也被我冠上了“炫弄自己”的枷鎖。我不準少年再踏進姑婆的院落,少年又喜歡上了校門外那個破舊的籃球場,那是我進校門的必經(jīng)之地。少年喜歡上了在那里打籃球,一個人或者幾個人。當我從旁邊經(jīng)過,少年會扔下籃球跑過來,嗨!他喊。我不理他,埋頭匆匆鉆進學校。更多的時候,我躲藏在旁邊的舊瓦房的墻角邊,緊張地探頭觀望,如果少年在打球,我會拐上一大段路,繞過球場,然后直奔學校大門。
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學校里停電了。英子說,她看見少年坐在我所在班的教室里。我不覺心里煩惱起來,便去了英子所在的班級上自習。星期天晚上的自習課,老師是不會來的,所以看書也好,作業(yè)也好,聊天也罷,全是學生自己的事情。一節(jié)自習課的下課鈴聲響了,電,還是沒有來。我很想回自己的教室去拿書,但是又怕撞見了他。矛盾中,我決定潛回班上偵查實情。黑漆漆的走廊上,幾個調(diào)皮的男同學正打鬧搗蛋著,我悄悄趴在教室最后的一扇窗臺上向里張望。點點燭光下,沒有發(fā)現(xiàn)目標。暗想少年已經(jīng)走了,不覺松了一口氣。剛轉(zhuǎn)身,聽見一個聲音說:
“看啥子呢?”
我大吃一驚!但見少年,神出鬼沒地靠在走廊的欄桿上,黑暗中一動不動。我尷尬不已,想必我的一舉一動早被他看了個明白。心事像懷里悄悄揣捧著的一包青豆,被人發(fā)現(xiàn)拉扯,“嘩啦”一聲四處散落,蹦了一地。“為啥躲我?”他問。我因為受到驚嚇,心一直“撲通”“撲通”地折騰著,聽了他的問話,更是又羞又窘,半響說不出一個字來。黑暗中,我呆在原地。我知道,他眼里的問號勾勒的弧形,我的答案填不滿那個圈。想起少年曾經(jīng)寫給我的詩句:
……
你分明就在前面的面前
卻千呼萬喚不肯應(yīng)聲
我從石頭凍朽的冬天
追到筷子發(fā)芽的陽春
也許,在十七歲的年紀,我只是一只棲息在花間,安靜吸吮花蜜的蝴蝶。少年的老成,睿智,才情,以及因為家境殷實才會滲露出的絲絲霸氣,像重重的腳步,徜徉在花間,重了,重了,還是重了,驚擾了蝴蝶,蝴蝶倉促飛走了。
多年以后,我和少年,各自在不同的軌跡上刻畫自己的人生。每年的中秋節(jié),我仍會憶起那晚的月亮,那晚的謊言,同時在心底默默送上一份祝愿。人到中年,看盡人間百態(tài),覺得遠離青春年少的歲月,是這樣清薄疏淡。也許,某些懷念,不是對某個人,也不是對某份情,而是那些回不去的青春時光,在流年的流向里,正逆水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