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學院讀書的時候,方冰是我的指導(dǎo)老師,他帶了兩個學生,另一名是個男生。當初選擇老師的時候,我最盼望的就是學校里安排他來指導(dǎo)我,一方面他有一定的名氣,這點我看重。另一方面,他為人很耿直,直截了當,這一點我也看重。還有關(guān)鍵的一點:他是個真正的詩人。
他說他也喜歡收我這個學生,因為我好學,也有靈氣。
方冰生于1914年,抗戰(zhàn)時期赴延安。1938年冬,到華北晉察冀邊區(qū)打了七年游擊戰(zhàn)爭,抗戰(zhàn)勝利后到東北,寫出了大量的詩歌作品。
我和老師都寫詩,他是前輩,我是晚輩;他是大江,我是小溪。我們常常在一起詩意地小憩,談著唐風宋雨的感傷,各自唱著內(nèi)心的歌。
他送我的第一本詩集是《大海的心》,其實寫得不只是大海,我說這個名字非常好,是那般遼闊,接到手里,首先就覺得有分量。
那里面有一輯專門是寫晉察冀地區(qū)曾經(jīng)一起抗日的同志,情感真摯,句句震撼人心。
他說:人老了,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回憶也就多了。近幾年總是懷念起抗日戰(zhàn)爭時期,我們共同戰(zhàn)斗在一起,為了祖國的解放事業(yè),獻出了年輕生命的老戰(zhàn)友,其中史輪、陳輝、任霄他們也是詩人,如果活著,我們還能在一起寫詩。
老師常常到教室來看我,木門的玻璃上先是出現(xiàn)一頂灰色寬格帽子,然后升上來一雙溫和的眼睛,眼球有些龍鐘,但是沒有被世俗的東西污染。
我說老師的眼睛從眼球看古香古色,他說我只說對了一半,沒有香。老師比我年長幾十歲,但是我們之間并沒有太深的代溝。
有一天老師手里拿了一摞詩稿,大約有十幾首,他遞給我看,是老人近一段時間寫的。我看著看著,全身的血液在沸騰,詩人在說真話呢,他沒有隔離紅塵,紅塵三千丈,他的感情三千丈。
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是退稿,他的眼神是那樣的迷茫。我明白老師的心理,我也知道這些詩歌的分量和退回的原因。
老師是一位延安時期的詩人,那時他同丁玲等同志一起創(chuàng)作,奮筆疾書,那首著名的“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歌詞就是在那個時期寫的,那是一個真實的故事,長久地讓他的心滴血。
老師把它寫成一首歌詞,李劫夫同志譜的曲,他說詩人要永遠為人民鼓與呼。是啊,由此那首歌才得以永生。記得我在上小學的時候,音樂老師還教過我們這首歌,學校文藝會演時,我們又加上了表演,還得過獎。
老師的一生剛正不阿,無論在什么情況下,從來不迷失自己。他身上有一種摧不垮的品質(zhì):綠則如海,孤則如山,他以正直的姿態(tài)站立在人間。
他是一個細心的老人,有一年秋天因為牙疼,我一連兩天沒去上課,我躺在寢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簡直被痛苦包圍了。為了分散經(jīng)歷,下午,我吃了兩粒止痛藥,到外面看電影去了。
晚上回到寢室時,發(fā)現(xiàn)床上有一瓶牙齒止痛藥水,使用的方法很簡單,疼的時候含一口在嘴里,漱一漱口即能止住,我當時沒有猜想是誰送的,我斷定:是方冰老師。
他出生在中華大地覺醒的時代,他的許多詩有著歷史的記載和歷史的呼聲,風起云涌的浪濤將它鑄造,由此他的詩格外厚重。到了晚年,盡管老師外表看起來還健壯,但畢竟不能逃脫人生的自然規(guī)律,頻繁的社會活動使他身體極為疲憊,可是他仍然堅持著,無論多遠的路程,只要請他,他從來沒有讓人家失望。(那個年代,無論到哪兒講課,無論參加任何活動,都是不付報酬的)
有一次我陪老師到一所大學去講課,本來安排的時間是上午9點——11點,沒想到學校出了一點差錯,時間推遲了一個小時。
學校當時特別緊張,擔心浪費了老師的寶貴時間,再一點害怕他會生氣,把講課退掉。
其實我的老師非常善解人意,和藹可敬,也很大度,他半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讓大家提著的心很快放下了,學生們都很感動,氣氛特別好。
課講完以后,學生們又傳上來許多小紙條,老師每一個都做以回答,時間又拖了將近半個小時。老師同大家一起說啊,笑啊,像年輕了好多歲,那種謙和讓人起敬。
他有一個記筆記的習慣,一個小本子,扉頁別一支鋼筆,隨身裝在衣兜里,想到和遇到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都一一記錄下來。老師說這樣在寫作的時候省不少力,因為當時的激情和事后回憶激情是有區(qū)別的。這雖然和“馬上得之”的成語典故大相徑庭,但是就字面而言,確實馬上得之。
老師不是一副孱弱書生的模樣,他即有豐富的內(nèi)涵,又有精力充沛的外在,兩者兼得,他享受著人生。
老師排除世俗的東西,也排除以物質(zhì)為主的一系列東西,他常常念叨莊子的話“喪己于物,失性于與俗,謂之倒置之民”,也就是他在提醒自己,如果把自己的性情流失在世俗之中,人的本質(zhì)也就顛倒了。
他是一個智慧之人,帶給別人也是智慧,絕不是小技巧。
沒有任何一篇作品能衡量他,怕也無法衡量。現(xiàn)在我以簡單的方式懷念老師,因為他的詩文和人生都在平淡里。
老師曾經(jīng)說過他經(jīng)歷了一段那么難堪的、意想不到的、噩夢般的歲月,使他的感情受到極大的損傷,在他的心靈上留下了深深的痛苦的烙印。
對于詩歌,對于文學事業(yè),老師傾獻精誠。他富有個性的講話,是那樣感染我們的心境,每一句話都是無我的,他的靈魂干干凈凈,他光明磊落的人品,美麗了人生,他仍舊走在今天詩人的隊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