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個冬天,椿樹都是光禿禿的,枝椏鐵線一般伸在空中。暖風小吹幾日,蕭疏枝頭,不知何時拱出了青紫的苞芽,一枝只有一簇,坐在頂端,余處依然光溜溜的。再幾日,芽稍稍吐開,初春的江南,就有站在高大椿樹下采椿芽的食客了:長長的竹竿上,綁一把鋒利的彎刀,顫巍巍地夠著葉芽的落腳點,輕輕一鉤,幾聲歡呼,一簇絳紅青紫,從高高的樹頂跌落。
香椿芽的做法很多,最經典的要算椿芽炒雞蛋。椿芽金貴,是論兩賣的,如同藥材——買一丁點就夠了,焯水,切碎,尋常炒雞蛋做法,那獨特的濃香,勾人食欲。還有拌豆腐的、燉鱔絲的、拌黃豆的等等,都取它強大的香味感染力。我最愛素樸的做法:涼拌椿芽,甚至不用姜絲,只油鹽醬醋,也只是略略施過——它足夠美好,不須修飾;甚至它們被曬干、碾碎,作為調料。椿芽于菜,永遠是主角。
香椿芽是時令菜,周期短,待葉片舒展開,纖維多了,香氣就淡了,人們就不再采摘,畢竟成材是它的主業。可食的樹如榆錢、槐花等,多是主食的輔助,沒有椿芽的大氣。相對應的,椿樹也筆直向上,要做棟梁。春萌夏榮,卻并不密密匝匝,到秋冬,幾乎落盡葉子,就覺得它是君子,寡言慎行的那種。這樣沉靜的樹,是有藥性的,各大醫書都有述及。居要好鄰,人們總讓它們伴著村莊。
老家的后院有三棵椿樹,每年除夕夜,母親都要我們兄妹偷偷去搖動它們,一邊搖一邊輕輕的說:“椿樹姐,椿樹娘,今年打你腰邊過,明年跟你一樣長。”這樣的“比興”,今日看來并無效果,也許是當時我們太不敬畏了吧。
椿樹下是祖屋,我吃的最早的香椿芽,是曾祖母做的。她是太祖父家的童養媳,太祖父是個善良的小地主,他愛讀書寫字,也愛做菜,他說做菜是極風雅的事。曾祖母的香椿芽,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老太,那時候,這三棵樹就有了嗎?”我問,那時候我很小。
“嗯,就有了。”曾祖母抬頭看,她已經看不到樹梢了。
20年前,曾祖母去世了,父親便舉家遷回祖籍,賣掉了老房子。那是深秋,它們孤零零地,無聲的看著我們遠行,像是踮著腳遠遠地目送。我們在流浪,一直在土地上尋找家鄉。椿樹不走,它們八百年為春,八百年為秋,經歷了太多的時間,已經不再感傷春光。在春天突出那紫紅,是讓自己歡喜吧?
我已經很久沒回家鄉了。炊煙不滅。它們終于是從容的,雖然悲憫。會有一代代的孩子在料峭初春里,行經它們,手執竹竿彎刀、仰望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