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濤
大海的聲音無法復(fù)制。縱使頂級的音響也不能取代他對濤聲的癡迷。
離開飯桌上的喧囂,他赤足走在十里銀灘上。濕滑的海風(fēng)消退了白天的燥熱,燈火沿著海岸亮起半圈光帶,環(huán)抱著半彎銀灘,黑綢般的海面晃動著月亮的半邊臉。
游人極少,偶見成雙的身影。大海的熱鬧是夏天的,他喜歡這樣沉寂而不落寞的秋夜。雙腳每一次的落下,細滑的沙子散開、下陷,再聚攏、覆蓋,像她調(diào)皮的笑聲。
海浪涌上來,沙子變得安靜、服帖。海浪吻著他的腳丫,他像礁石一樣沉默,所有的知覺交給耳朵。像媽媽的呼叫,由遠而近,有茫然的找尋,有看見的歡喜和責(zé)備,然后是慢慢的消減。每一次的重復(fù),把他帶回久遠的回憶。
那年秋天,他踏上了顛簸在各國海域的遠洋巨輪。家鄉(xiāng),一個句點,落在某一個角落。海濤,于無眠的深夜與他喃喃低語。
無邊的海,無盡的濤聲。唯有在此,于千軍萬馬的轟鳴中,他能捕捉到絲絲婉轉(zhuǎn)的琴聲。那是張羽的琴聲,還是他自己的?濤聲灌滿他的每一個細胞。
家鄉(xiāng)的海灘,離母親這么近。
垂釣
是一滴水,還是一滴淚,冰涼地甩到他的臉上。一弧閃著亮光的鱗片,迅疾地從他頭頂劃過。
離他五米外,一位男子迅速收攏魚鉤,取下魚丟進泡沫箱。蹲下,擰亮頭上的光筒,麻利地把一種叫“青蟲”的魚餌掛上魚鉤,站起,然后用力拋出,美麗的銀線像流星劃過。橙色燈光下,他的臉像海浪濡濕的沙灘,歲月在他的臉上蕩漾出圈圈波紋。
負責(zé)海邊警戒的年輕人說,這是一個怪老頭,附近村民,三年前不出海了,此后每晚風(fēng)雨不阻,必來。來,必定三個鐘以上。有時候把魚帶走,有時候全部倒回大海。
夜空中有濃郁的魚腥味。拋出的銀線,是跟大海握手吧?手中活蹦的魚,會泅進夢里安撫他的睡眠吧?走近,離開,再走近,再離開。他不問,老人也不說。二十年后,夜空下的沙灘,會否多一個垂釣的老頭?
緘默的礁石守住秘密。只要晨光還從海面升起,只要這片海還在,我們所期待的愛,就如潛在深海中的光。
堡壘
一伸手,便觸摸到“南海一號”紀念館咸澀的墻。
仿佛接收到來自水晶宮的電波,他手指痙攣,嘴巴緊閉,呼喊卻在體內(nèi)狂奔突圍。
每一個在海面飄蕩的日夜,空茫如海上的天空巨大而渺遠。他曾狂傲地說,只有在大海上搏擊過的人才可談生死。
可是,面對這艘消失再重現(xiàn)的沉船,一些從不在意的微小的生命,在腦中復(fù)活。一只海鷗的飛翔,一條跳魚兒的掙扎,一枚蝸牛的堅持,一朵小野菊的微笑……誰說它們微小得留不下任何痕跡?曇花,一現(xiàn),弱小的生命也有怒放的壯美。贊美詩從心靈響起。
他深深地呼吸,沉船,不再是不可觸摸的話題。
一艘艘沉船,大海為他們唱著贊美詩。傳奇的“南海一號”,攜帶一組巨大的數(shù)字,打通人們追尋海上絲路隱秘的通道。存在,消亡,歷史在延續(xù)。
愛,是唯一的堅強堡壘。他輕扣博物館關(guān)閉的大門,在一圈圈漣漪中觸到顫動的枝葉。船,又回到了最初枝葉繁茂的樣子。
篝火
沙灘上燃起了一堆篝火,猛烈上串的火苗點燃了整個沙灘的熱情。《夏之夜》的旋律破空而響,風(fēng)聲、濤聲藏匿。他們這群已過不惑之年的同學(xué),跳起熱情奔放的草裙舞。不管節(jié)奏,不管動作,甩手扭動搖擺,盡管任情。
是懷念狂熱的青春,紀念剛剛過去的夏天?疲憊的中年,骨子里還埋藏著熔巖似的熱?汗水沖破秋涼,鉆出額頭,濕透衣衫。
累,倒臥沙灘,一群洄游的魚。大馬哈魚、三文魚?橫七豎八地躺著,有挨擠成一堆的,也有遠遠一個人的。全身放松地躺著,他就是一條洄游故鄉(xiāng)的魚。
木頭焚燒,映紅了每一張臉。沉默,只有木頭炸裂發(fā)出的嗶啵響聲,再也沒有人提起同學(xué)中早逝的生命。篝火暗下來,暗下來,只剩下一堆灰燼。所有的曾經(jīng),不過是灰燼。懷念和展望,不過是留下灰燼,帶走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