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已經很久了,天氣卻還像仲夏一樣暑氣蒸騰。空調成了有再造之德的恩物,懨懨的午后,在它的福澤浩蕩里睡去,夢里,卻是老電影一樣的舊時光——院子里的洋槐樹上,知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叫,爺爺搖著闊大的蒲扇坐在一邊替我扇風,方桌上的細瓷碗里晾著桂花綠豆湯……碎片一樣的畫面,模糊、昏黃,情節也不甚關聯,在我急著想探個究竟時,又毫無先兆地戛然而止。
悵悵醒來,只有窗外川流不息的隆隆車聲。
于是就靠在床頭呆坐一會兒,在半夢半醒間,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沒有空調的舊時夏天。那時候的午睡,總是在一片蟬鳴中醒來,紗窗外搖曳著洋槐蔥綠的樹冠,木窗欞上的鐵鉤在微風中吱扭作響。不等臉上的枕席印子褪盡,便跳下床拿起大號的搪瓷缸,一路呼嘯著跑去大禮堂的東門口買冰棍吃。一輛二八加重的自行車,彪悍地斜靠在禮堂暗紅色的磚墻上,后座上綁著雪白的木箱子,上面蒙著厚厚的棉被,用半舊的自行車內胎束緊。這樣簡陋的保溫裝置,性能當然有限,所以賣冰棍的小姐姐在取冰棍時總忙得“兵荒馬亂”,細黃的羊角辮左右翻飛,曬成高粱紅色的圓臉笑得讓人心疼。我起初以為,賣光那些冰棍兒是她必須完成的工作、而那些冰棍兒并不歸她所有,有一回還特意多買了一支送給她吃,她當然謝絕了,但從此跟我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每次我去買冰棍兒,她都要挑挑揀揀,找一根紅豆最多的給我。
有時也會跟同院的發小兒一起,猴子一樣蹦過一條窄河,去隔壁的竇大大家找二哥。他是最聽話的孩子,大人囑咐一句“好好看家”,他就乖乖地在房前屋后坐上一整天。二哥素來是沉默的,話很少,句子又精短,給我們講的故事,也都簡縮得像內容提要。感人的是他通篇都帶著認真和寵溺的微笑,憨厚而木訥。詞窮的時候,就帶我們捉蝴蝶蜻蜓、逗蟈蟈螞蚱,摘東山墻外紅亮滾圓的枸杞子,和院子里五顏六色的蜀葵花。
竇大大家的東山墻外,是一條小河。一到伏天,總有男孩子瞞著家長,呼朋引伴地偷偷下河游泳,呼啦啦一大幫撲通通跳下去,水花飛濺,歡脫得像炸開了鍋。他們撒歡兒、比武,也為了孩子王的名分聲望角斗——一個猛子扎下去,在遠遠的河中間露出頭來,擼下臉揚起手,是最得意傲嬌的水上騎士。留在岸上的有歡呼也有不忿兒,鐵粉和黑粉之間便因此起了爭執,黝黑的皮色在白花花的日頭底下閃閃發亮,像不懂什么叫累的馬駒子,蓬勃,原始,洋溢著小獸一樣野性的斗志。
暮色四合,開始上演一天中最溫情的重頭戲,那便是街坊四鄰的戶外“party”。如傘如蓋的洋槐樹下,孩子們或嬉戲奔跑,或東倒西歪地靠在大人的身邊耍賴撒嬌,吃這家在涼水里拔了倆鐘頭的西瓜,喝那家端來的果子露。大人們則坐在馬扎板凳上搖著蒲扇趕蚊子,聊細碎的家常,說讓人捧腹的俏皮話。女人們身上的花露水和痱子粉香明滅旖旎,聞著讓人心安。男人們聊到嗨處兩眼放光,像頭頂上墨藍色的夜空里,熠熠生輝的星星。
那時候的夏天,沒有現在這樣酷熱難耐,人與自然相安無事,彼此保持著無聲的默契。不像現在,老天對人類的不管不顧似乎總有著幽幽的怨懟,沒等進伏就頻放大招兒,或“清蒸”或“碳烤”沒個消停。而自認為萬物之靈的人類當然不肯吃虧,空調裝得無處不在——看似玩得游刃有余,卻也讓老天的怨氣變本加厲。
以前聽過一句話,叫人定勝天;后來又聽過一句,叫王不見王。人與自然之間到底誰才是王?這事兒還真不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