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刀梁是一座山,我說不清它是哪座大山的余脈,如同卑微如我者,混跡城市多年,許多人并不知我從哪里來,但就是那么真實地存在。
它從高高的達川區茶園寺山巔發端,歷經歲月的煅打,山體變得愈發陡峭與凌厲,一直延展,延展至銅缽河邊,恰似一把炙熱的刀刃插進水里,水中的嶙峋石谷是它冷卻后凝固的嘆息。
它嘆息什么呢?我想,它一定惻隱于一路所見的山民,鑿井而飲,日出已作,日落未息,靠天吃天,又怎能忍心截斷哺育山民的大河?
當我再睹磨刀梁山頭正對著的仙女山,犯起了嘀咕。仙女山一年四季霧來風繞,秀麗婀娜。是不是當年這有些莽撞的磨刀梁,興沖沖地一路奔來,偶一抬頭,遭遇了仙女山那一瞬間拋帶出的柔情,腳下趔趄,停下步來,山頭的高度恰似觸碰著了仙女的裙裾,如此一來,那河中凝固的嘆息又該著上些浪漫而有些遺憾的色彩了。
磨刀梁經歷應有些滄桑,它的肩臂是有些單薄的,它的胸膛是不太厚實的,甚至它的神色也帶幾分憂郁,尤其在夕陽青松之時。我寧愿它經歷過滄桑,好比世中之人,大凡滄桑過,才經歷了所謂的愛恨情仇,想過誰,戀過誰,恨過誰,失去過誰,那樣方可在暮年之時,神情淡定,捋髭拂須,熱茶明月,悠悠地談起前塵往事。
只可惜在我與磨刀梁相伴的那些日子,從未立于它的巍峨之下,聆聽過它的任何故事。
我們把它當作苑囿,家家小孩牽了牛來,往山里一扔,不管啦,牛掛著鈴鐺,隨時可知它在哪處搖晃,吃飽了自然會下山飲水,難不成會跑到銅缽河對岸,乘上汽車去城里逛逛菜市場?我們會放心地在小溪邊搬螃蟹,夾上六跪二鉗烤著吃;我們會撇下小姑娘,脫光了褲衩撒著腳丫把水濺得嘩嘩響,羞得一些女孩從隱蔽處扔下石子,嚇得咱直喊爹娘。
我們以護山為名,在年前時節,佇立路口。不管撿柴者年歲、性別,咱那群小屁孩叉著腰,系在柴刀上的紅布巾在風中得瑟:此柴我山的,此路我開的,要從此處過,留下肩上柴。有不少大人吧嗒著眼淚,提出用柴刀換柴如何,咱心情若大好,才會勉強說著,那--好--吧,下次不行了!
其實咱并不看重那點柴,磨刀梁漫山都是柴,柴是磨刀梁一年四季紛披的衣裳,日日在晨風暮色中招展。十來戶人怎燒得完?砍了再生,生了再長,況且咱屋前屋旁皆是山,咱是要提著山里人那點容易被忽略的尊嚴在壩頭人跟前晃!在壩頭,常聽得有人把咱叫“山蠻子”,若長得矮點胖點就笑話咱“吃苞谷給撐的”,還說那山旮旯里,男人會找不著媳婦的!這話太傷自尊了,父輩們常把這當笑話下酒,咱小孩可不這么想,山里人不好,就別動咱山里一根草。這么些年,我一直關注著壩頭拋出的這個讓山里未婚男性多少有些忐忑的預言,多年以后,咦,咱山里人沒有光棍!我繼而回轉頭來盤點起那些來自壩頭的媳婦,是不是當年就沖著咱山里的那幾根柴?
一陣笑過之后,目光緩緩地掠過磨刀梁及周邊那些叫不出名兒的大小山巒,我的神情不得不有些肅穆。是啊,是這兒的山,是這兒的樹,這兒的草哺育了這兒的牛與羊,這兒的人!一代代繁衍,如山林里的草木,生生不息。尤其是磨刀梁山下的那一口口窯洞,有些已經封閉,雜草叢生,蜷縮于歲月的闃寂,啃嚙著已逝的喧囂與歡騰,這些窯洞,那可是曾無私地供給了大山人血與肉幾十年之久啊。那多像山里一位位彎腰駝背的滄桑老者,痛苦并歡樂地消蝕掉自己的青春與年華。如果我們走近這座山,匍匐于它的膝下,會不會聽到幾百萬年前向歷史深處討要時所歷經的多少次地崩山裂的苦痛?會不會聽到苦痛之后那已流逝于歲月山川的裹挾著夢想與幸福的聲聲囈語?
此刻,我就站在磨刀梁的對面,像一位朝圣者。白云在它頭頂漂游,飛鳥在它肩頭棲息,蒼松茂密得像它歷經的塵事,溪水仍在它的腳畔流淌,我不由得雙手合十,對著它,深深地鞠上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