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菜園永遠青蔥翠綠,暮春時分,萵筍吃到“罷市”了,刨了地栽下辣椒、黃瓜、茄子,還會在菜地籬笆墻的邊緣栽幾棵南瓜、冬瓜、瓠子、葫蘆什么的。
其他就不論了,只單說說這葫蘆。有說,瓠子與葫蘆同屬于葫蘆科。實際上,葫蘆與瓠子同樣栽在菜地里,但彼此在餐桌上的地位大大見出分別。
瓠子是餐桌上常見的菜肴,紅燒瓠子、瓠子燒肉、瓠子湯,還或者瓠子下面條、瓠子疙瘩湯等??傊瑢こH思也妥郎系难堇[,瓠子的戲份很足,而同屬于葫蘆科的葫蘆就很有幾分不夠。這不夠,是內質。表現在形上,是葫蘆的大肚子空而虛,裝的是不能吃的籽,扒掉籽,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層皮,比不得瓠子細長的身子,“肉質”肥嫩鮮美。作為餐桌菜肴,瓠子遠比葫蘆受寵。非到選無可選,葫蘆幾乎不會受到母親們的青睞。
菜地里長大的葫蘆,用途不在餐桌上。
直到秋風都緊了,一顆顆葫蘆長到藤老藤枯,掛在藤上的葫蘆也都很老了,就和枯死的藤一起扒拉回家,藤就地扔作柴火,葫蘆收起。
成熟的葫蘆,皮色金黃,皮質堅硬,屈指敲擊,咚咚然有金玉之聲。尋常人家,即使有金玉也未必派得上用場,倒是這成熟的葫蘆大有用處。
大葫蘆,拿木匠用的鋸一剖兩半,掏盡里面的干枯籽囊,剩下的葫蘆殼可做種種盛水盛物的葫蘆瓢。葫蘆獨特的外形在這里凸顯意義。葫蘆一大一小兩個圓,剖開兩半,小圓的半圓作端瓢的把手,大圓的半圓作容器。用作水瓢,肚大,舀水實在。葫蘆瓢輕,拿在手里自在,漂在水缸里,永遠不會下沉。即使一桶水倒進缸里,水沖擊一下,葫蘆瓢翻一個身,又漂起來。后來,看見初學游泳的人,腰間系一個浮漂。俗話曰:水葫蘆,大抵是形似故。但也只有葫蘆狀的頸部設計才便于腰間系住,保證安全系數。誰能說不是小小葫蘆給予設計者以靈感呢?還有,古裝戲中,那些好酒者腰間系一只酒葫蘆,也是因為葫蘆狀便于攜帶。這葫蘆文化可謂源遠流長呀。
哪怕盈盈一手握的小葫蘆也是有用的,鋸開做小葫蘆瓢。小時候,過年的時候吃炒面糖、米角子,我和弟弟抓了就往口袋里塞。姐姐卻素來講究,她總是拿她專用的小葫蘆瓢盛了那些吃食,一手端著,一手小心翼翼拈了往嘴里送。母親洗衣服的時候,翻我和弟弟的口袋角,清洗黏在衣角縫里的食物碎屑,就抱怨:怎么就不能像姐姐那樣拿葫蘆瓢裝了吃。我們便只好照辦,不再一邊從口袋里掏吃的,一邊瘋跑、玩耍,斯文很多,母親的抱怨也少了很多。這初入人世的功課,也有葫蘆一功。
世間葫蘆的奧妙,仍遠遠不止這些。
紅樓第一回記姑蘇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
脂硯齋在“因地方窄狹”處有妙評:“世路寬平者甚少。亦鑿?!?/p>
葫蘆一大一小兩只圓肚,連接兩只圓肚的是狹窄的葫蘆頸。前文說過了,這葫蘆頸是很多葫蘆狀器物絕妙的構造,便于系繩索攜帶。而在脂硯齋的筆下,這葫蘆的頸一如世間之路,窄狹難行。那處于窄狹之地的小廟,被呼作葫蘆廟,可謂得當。世人原本都一雙通透的眼,一地一名隱含之深。脂硯齋又評,“葫蘆”意“糊涂”。也妙哉!
人生,一段風光大抵在葫蘆小圓肚般的天地里輾轉騰挪,以為足夠的努力,足夠的盡心,天地就會越來越廣闊。可往往不盡然,在不斷的變化發展過程中總是會遇到一些困難,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格局與氣象均無進展,是曰“瓶頸期”。我以為,“葫蘆頸”的表達更恰當。像五柳先生文章里說的,“初極狹,才通人”,可是跨過去了,別有洞天。
一生安于葫蘆小圓肚般的一片天地,沒有不可,尋求更廣闊空間的路途中遭遇葫蘆頸是必然。也只有遭遇“葫蘆頸”,才能發現葫蘆大圓肚般更廣闊的世間芳華。
這小小葫蘆,原是娑婆世間。
這蕓蕓世間,也不過一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