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鎮江大港岱向橋村,一個長江邊的普通山村,幾年前拆遷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寬闊的瀝青大道,幾座新建的廠房和建在路邊的加油站。
老家消逝了,我拿什么來祭奠?
我用對這片土地的依戀來祭奠。
小山村三面青山環繞,一面大江奔騰。山腳下,散落各處的房舍依坡而建,掩映在綠樹叢中。一條清澈的小河在村邊流淌,幾座石板鋪就的小橋靜臥其上。
村頭,有座古老的石拱橋。橋洞上方的碑石上“岱向橋”三個字赫然在目。橋面上的車轍,破損的橋體,留有青苔痕跡的橋洞,都告訴人們這是個歷史悠久的村落。
從南宋初年起,我的祖先就在這里落腳。我的先輩生于斯,長于斯,代代繁衍。如今老家已蕩然無存,只有路旁的公交站牌上的“岱向橋”三個字,還在默默地告訴過往行人,這里曾有個叫做“岱向橋”的村莊。
她美麗而靜謐。清晨,天未亮,公雞的打鳴聲此起彼伏,把整個山村喚醒;深夜,萬籟俱寂,狗吠聲不時響起。春天,饅頭墩山上的桃花開了,萬綠叢中一片片絢麗燦爛,靜靜地開,悄悄地落。我父親去世后,曾葬在這片桃花林中。秋天,山上的毛栗子成熟了,打下來,剖開它,果肉的香甜在舌尖上久久徘徊……
我出生在這里,這里是我的衣胞之地。
新中國成立不久,兩歲的我,告別了家鄉,跟隨父母去外地謀生。二十年后,跟隨著上山下鄉運動的大潮,我又回到了這里,開始了我的插隊知青生涯。
如果說,兒時對家鄉的印象只是一片朦朧,那這次我是真真切切地回到了她的懷抱,腳踏實地地站立在它的土地上了。
我只身帶著行裝,住進了我家的祖屋。
我家的祖屋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大院。院落共有三進房子。每進房子有六間,中間兩間合為客堂,左右四間為臥室,兩進房子之間筑有天井,天井兩端是廂房。天井砌有花臺,四季鮮花不敗,其中牡丹、天竺、臘梅,是必不可少的植物。1968年秋,我回鄉時,中間一進已被大火燒毀,因而其舊址被稱為“敞廳”或“火燒園”。
住在祖屋里的都是趙氏宗族的后裔。因人口增多,在大院外不遠處還建有一座格局完全一樣的大院,被稱之為“新屋里”,原先的大院,自然被稱為“老家里”了。
我住“老家里”最后一進主臥室,它是分在我父母名下的房子。我住進時,雖然已陳舊不堪,但從門牖木雕上的牡丹和荷、菊、梅、竹等圖案及高高的門檻,可以想象到我的祖輩在村里還是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的。
我回鄉了,回到了陌生的老家。感覺自己是個時代的棄兒,被拋棄到了這里。
環境艱苦,交通不便,我對未來一片茫然。
一次艱難回家之路,至今不能忘卻。
那是1969年的春節前夕,大弟文軍接我回城過年。那年的雪下得特別大。大雪封門,交通阻滯,根本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溝,一腳踩下去,滿鞋是雪。寂靜的山路上沒有一個行人,只有我們姐弟倆在雪地里艱難地跋涉著。弟弟挑了兩個鉛桶,一頭是山芋,一頭是糯米粉,我大包小包挎在肩上。我們在雪地里足足走了一上午,中午時分才到達諫壁公交站。然后是乘車、過江、再乘車,到家時已是下午四點多鐘,餓得我們連路也走不動了。
但生活還得繼續。是樸實善良的村里人,給了我溫暖,給了我生活的勇氣和力量。
我用對故土親人的思念來祭奠,我的老家,我的岱向橋。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老家是貧窮的。煮一次白米飯,燒一次豬肉青菜,就算吃了大餐。女主人會滿村叫喚,熱情地邀請有小孩的人家去她家盛飯菜給孩子吃。
年輕人半夜三更放籠子逮黃鱔,打電筒掏螃蟹,賺點零花錢。那時一斤螃蟹四毛錢,能賣到六毛就算是撞大運了。一個工分只有二毛四,一年下來分糧分草所剩無幾,缺勞力的人家還得倒貼。1969年我一天工分都不落,年終時只分到48元錢。
村里的人,常常照顧我。特別是我的姨媽和嬸娘,燒點好吃的,總是忘不掉我。平日里,送蔬菜,送柴火,還幫著我種自留地。印象深的還有一碗馬蘭頭,它是村里的一個小伙伴送給我當小菜的,那是我第一次嘗到這種有特殊香味的野菜。雖然幾十年了,但他們的恩情我總不能忘懷。
插隊的日子里,我幾乎學會了所有的農活。我嘗到了“臉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真正地感受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用我曾經灑過的青春汗水,來祭奠你,我的老家,我的岱向橋。
拔秧栽秧時,螞蟥叮得我血流不止;上山砍柴,毒蛇幾次與我不期而遇;烈日當空,汗流浹背,麥場上一遍遍地打著連枷,差點中暑;為趕時間,一擔柴火不歇腳一口氣挑到三里路外的大港碼頭,回家后干咳了幾個月;嚴冬挑河泥修水利,高高的河堤,濕滑的泥階,沉重的泥塊,我硬是挑著擔子咬著牙往上爬。
這些,都不算什么了,最驚險的是一次挑塘泥,我不小心陷到泥潭里,淤泥沒過大腿,越掙扎越使勁就越陷越深,要不是大家及時想辦法營救,我差點被淹沒……
然而付出與收獲總是一對孿生子。勞動的艱辛,磨練了我的意志,也鍛煉了我的韌性。不甘落后的我,學會了許多勞動的技能和生活的本領:割麥栽秧,我是快手;鋤地砍柴,我是先鋒;我會搟面皮,我會納鞋底,我會做鞋做衣服……
兩年的插隊生活,我漸漸融入到了老家的血脈中,我漸漸地讀懂了她,漸漸對她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情感。
我要用對那段生活的懷念來祭奠你,我的老家,我的岱向橋。
我懷念村里那伙年輕的朋友,雖然如今都已步入老年,是他們給了我真摯的友情和無私的幫助。
聽說我要自己養頭豬,隊里的小青年都來幫忙蓋豬圈,挖土做墻體,砍樹干做梁、柱、檁,撿拾碎磚鋪地,用稻草蓋頂,硬是忙活了幾天,幫我蓋起了豬圈。之后又幫我挖豬草,拌飼料,手把手地教我這個新豬倌。
那年冬天,我把那頭豬賣了八十二元。過年回家,當我把賣豬的款和我辛苦一年的余錢,交到媽媽手里的時候,媽媽哭了。如今我看到地上的野草,還能叫出它們的名字:六月白、灰條頭、老鴰藤、辣料子……幾十年了,一提起豬,我的眼前總是晃著我飼養的那頭特別可愛的油光滑亮的黑豬!
梅雨季節,山上的蕈子長出來了。聽說要帶我上山拾蕈子,我興奮得顧不上穿鞋光著腳就跟他們走了。山上草根,樹樁,戳得我腳底生疼,我全然不顧。在他們的指導幫助下,我拾了很多野蘑菇,紅豆蕈,綠豆蕈,黑鍋底,白芋頭……中午,一鍋蕈子、螺螄頭燒面魚兒湯鮮得我至今一想起來就口水直流。
我懷念我的那些知青朋友:上海的,北京的,南京的……共同命運使我們常相聚,不知現在他們可好。我特別想念我的知青閨蜜月華。她是上海知青,高挑的個兒,大眼睛白皮膚,兩條過腰的長辮。她插隊朱家灣,與我村隔一個山頭。勞動之余,我們常常見面,經常促膝談心到深夜。分別三十年后,我們終于在上海見面了。相見時,竟遲疑片刻,不敢相認,執手相望,無語凝噎,我感謝她,謝謝她陪我度過了那個特殊的年代。
我懷念青龍山石礦的露天電影。放電影的日子,是村子里的節日。各個村莊的人們,早早吃過晚飯,扛著板凳呼朋喚友去看電影。當年電影的內容早已忘記,但場景,卻回味無窮。
……
一晃幾十年過去了。得知老家要拆遷時,一種莫名的悲愴掠過我心頭。一天,我遇到老家的一位表弟,他對我說:“娟姐姐哎,岱向橋沒得嘞!”頓時,我鼻子一酸,淚水盈滿眼眶:我沒有老家了,岱向橋消逝了。
“寫點什么吧,為祭奠我失去的老家!”這些年來,這個念頭始終縈繞在我的腦際。
老家消逝了,那段生活需要被緬懷。
我要用文字來祭奠你,我的老家,我的岱向橋。
我把過往的酸甜苦辣化作文字,我把在家鄉的點滴日子寫在紙上,讓文字了卻我的心意。
我的紙片上流淌的不僅僅是那個時代的歲月,而是珍藏于我心中的那份眷戀。我讓回憶在文字中安生,它是我一生中永恒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