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節氣,我們更多的是想象,想象古人安靜詩意的生活,祖先的模樣,尤其是到了新涼如水的清秋,望到果實,看見落葉,“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
月白風清的秋夜,采摘一枚香櫞是一件古典而又觸手可及的事情。在南方,香櫞掛在綠枝綠葉的樹梢之上,待到涼風乍起,草尖生露,圓溜溜,就像是一只只被點亮的小燈籠,橘黃色的,遠遠地看,累累的,簇擁在帶刺的枝葉間,非常養目。
香櫞似橘非橘,干可入藥。季羨林說它是“半黃半綠,黃綠相間,耀目爭輝。每當夜深人靜,我坐下來看點什么寫點什么的時候,它就在燈光下閃著淡淡的光芒,散發出一陣陣的暗香。”
那晚,我在一處園子里采摘一枚香櫞。園子里,老桂馥郁,月華如水,香櫞就氤氳在一片香氣之中,靜止得沒有一絲動靜。我將摘下來的香櫞帶回家,似乎怎么也嗅不出兒時那熟悉的氣息,卻是把一個季節,擺放在書案上。
對物候的敬畏,是步入中年之后,感恩大于好奇。
秋天的銀杏樹,也是站在一處園子里的。童年,那棵老樹,枝高數丈,那一穹綠傘的樹身,足有六七個孩童的手臂相連才能將它合圍過來。銀杏果,據說是每一片綠葉和陽光合唱的歌。站在樹下抬頭仰望,那一樹碧澄的圓果,在陽光的照射下,幾近透明。
果子成熟了,通體泛黃。銀杏果會冷不丁地從枝頭墜落,像一粒流星劃過天幕。一粒果子跌落到塵埃里,起初是零星的,接著是淅瀝的。是風的助陣,還是大地的萬有引力?將一次生命的輪回,戛然終止在一個金色的秋天里。
一句成語,演繹成秋天的意象。畢竟樹下少年,不是守株待兔的古代稚子。圓溜溜的誘惑,引來圓溜溜的雙眸。坐在樹下會有果子吃嗎?早有兩三個身手敏捷的少年,頑猴般攀緣到枝干,一根竹竿揮舞在濃蔭密葉間,枝葉搖曳繽紛,沙沙作響……頭頂上,天女撒豆,碰顫著枝葉,銀杏果砸在松軟的地上,蹦跶著,滴溜亂竄。這時候,誰甘心站在樹下旁觀?小伙伴們一哄而上,滿世界搶拾銀杏果。嘩啦、嘩啦,一陣密,一陣疏的“銀杏雨”撲篤、撲篤,砸在腦瓜、脊背上,生疼、冰涼……
那時候,故鄉的秋天,物干氣燥,倒是這幾場“銀杏雨”,讓小孩子們手舞足蹈,拎著滿滿的收獲,興高采烈地回家去了。
描寫秋天的蕭蕭落葉,比較喜歡南宋詞人王沂孫的那句“亂影翻窗,碎聲敲砌,愁人多少,望吾廬甚處,只應今夜,滿庭誰掃?”飄飛的樹葉,亂落窗欞,落在臺階上發出窸窣聲響,望我家在何處?只是今夜,滿庭落葉無人來掃。
月過中秋,愈往季節深處走,便是瑟瑟勁風起。這時候,滿世界泛黃的樹葉,在風的撫掌間,便是翻飛的“葉蝶”。
那些梧桐、銀杏、絲瓜的葉子,布滿整個夏天陽光的筋絡,在秋天通往冬天的街道奔跑。合著風的節拍,忽而是印象派畫布上的油墨集聚,忽而是才子佳人的聚散兩依依。散而合,合而散,凄美而綺麗。
某天,我到一個縣城去。行駛在鄉村公路上,不經意間,看到前面的車,在傍晚寂靜中疾駛,一路掠過的滿地落葉,在車后,緊隨數十公里,且隨著氣流,一忽兒擠涌向前,一忽兒突突滯后。遠遠地看,迷蒙而斑斕;像葉,又像蝶。
“葉蝶”,是那些經歷了漫長春夏兩季接力長跑的葉子魂歸大地的最后舞蹈,它與惜別枝頭的香櫞,跌落塵埃的銀杏一起,絕不是為了討某一句口彩而表演,而是一段歲月離別與重逢的生命禮儀。在夜闌人靜時,“撲篤”一聲,悠然落下枝頭;或者,輕盈得沒有一絲聲息,極像我們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