刨子擱在籮筐上,一頭靠墻,一頭對著父親的膝蓋。這塊寬五寸左右的木板,被時間打磨得滑溜烏黑,只有中間口子上那塊薄薄的刨鐵,閃著不露聲色的光,像一排蓄勢待發的牙齒。紅薯高高堆在籮筐里,都是經過認真挑選的,個頭勻稱,跟拳頭差不多大,父親隨手拿起一只,放到刨子上一推,嗖地響了一下,緊接著嗖嗖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從刨子里蹦出來,越過門檻,鉆進屋外的曙色,成為下落不明的事物。四周死水般安靜,薯片一片接著一片飛,父親彎下腰,用兩根指頭從籮筐里捏起其中的一片,晃一晃,軟耷耷地,厚薄均勻,對著光一照,朦朧中,能看清里面橫穿豎織的道路,哪里起止,哪里交錯,哪里迂回,他把薯片丟回筐里,對著空洞洞的早晨點了下頭,像是告訴自己可以了,很好了。紅薯里的山水,是父親熟悉的江河。
嗖,嗖,嗖,聲音以同一種節奏在廳屋里響著,遠處,天邊的云一直在走,從灰褐走到橘紅,從橘紅走到水藍,黑黝黝的山浮出輪廓,山上的樹如手指般叉開,這時,一筐紅薯變成了雪白的薯片。天干冷,炊煙直直地一線往上長,冷不丁被風粗暴地甩向空中,變成繚亂的游絲四處飄散。大鐵鍋里的水咕嚕咕嚕地叫,在喊薯片下去。薯片分幾撥下了鍋,燙熟了,拿簸箕裝著,端到外面,在曬簟里一一排開等太陽。
一筐薯片燙完了,剩下半鍋水還在打滾。母親把發好的麥芽拿出來,四方的一塊,芽條挺拔,峰巒逶迤,像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她幾下用菜刀割了,往鍋里一撒,剩下的茬隨手丟到灶角里,干了可以做柴燒。麥芽在滾水里翻了幾個跟斗,不見了。母親拿著木勺把水舀起來,倒進筲箕,一根根水線沙沙地往下扯,把筲箕和木盆連接起來,倒完最后一勺,水線慢慢小了,短了,斷成水珠,嘀嘀嗒嗒的聲音把木盆吵醒了。
太陽升起來,掛在屋邊那片油桐樹上,陽光把油桐的葉影送到老屋的垛墻上,灰蒙蒙地搖擺,像黑白電影里用來烘托情感的鏡頭。霜期還剩兩三天,霜還是照常地來,只是到了最后,霜的力氣快用完了,和開始的時候比,少了那股惡狠狠的勁兒,毛茸茸地往淺里白,太陽一照,病懨懨地,黯然神傷。
柴幾天前就準備好了,上好的劈柴,像一扇木墻一樣碼在灶邊。吃過晚飯,母親把盆子里的水嘩地一聲倒進鍋里,把鍋蓋蓋上。劈柴在灶膛里架成一座山,火苗從山上呼呼地扯出來,隔一陣子,噼里啪啦冒火星,火星一眨眼來了,一眨眼又不見了,山頂有了星空燦爛的氣象。水冒氣、翻滾、跳躍,鍋蓋被熱氣撐起來一點兒,又落下去一點兒,如此反反復復,像好多魚在里面躥,鍋里和灶里都忙死了。
灶燒燙了,安睡在煙囪邊的貓突然“喵”了一聲,身子一躍,四腳騰空下了灶臺,跑遠了,叫聲里帶著驚慌失措。
睡意上來時,糖的甜味兒冒了頭,從鍋里鉆出來,像一群調皮的孩子在灶屋里跑來跑去。吸一下鼻子,甜味爭先恐后地涌向我的肺葉,又從我的身體里破土而出,使我仿佛突然從一場夢里醒來。平時吸過茶花,嚼過玉米稈、高粱棍子,那些甜汁穿過菜地、田埂、山岡,穿過早晨、中午、黃昏,直達心底那塊無人涉足的腹地。現在,拿這個甜味兒一比,比下去了,那些東西都不算甜了。腦子里搜索了一下,沒有比這個甜味兒更甜的東西了。
趴在屋角的黃狗也聞到了甜味兒,它突然跳起來,嘴里呼哧呼哧地吸氣,耳朵一扇一扇的,不停地轉圈,想咬自己的尾巴,轉了一陣沒咬到。它豎起兩只前腳,把大門抓得沙沙響,對著黑夜嗚嗚地叫,它大概想叫來某一樣東西,來安撫自己的欲望。
半夜時分,火勢減弱,鍋灶里冷清了,荒涼了,揭開鍋蓋,大半鍋水跑了,剩下鍋底小小的一汪,如中天的滿月,半天一個泡鼓起來,又癟下去,像是干旱肆虐后的池塘。水一轉身,成糖了。拿筷子一挑,黏稠起來,深情起來,像一對戀人到了分手的當口兒,不舍了,放不下了,想起對方的好了。
母親用一個小鐵勺把糖舀到缽子里,她雙手抓著勺把,用了不小的力,像在地里拔一株頑固的草或者蘿卜。經驗告訴她,得趁著這個當兒,趕緊把糖舀起來,再不舀,糖就老了,結在鍋底,鐵錘敲出火星也敲不下來了,一口鍋也就廢了。買口鍋得花不少錢。
剛熬的糖火氣重,吃不得,吃了嘴巴起泡。母親把這句話說了幾遍后,揮著手趕我們去睡。去去去,糖也熬完了。起身去睡,外面黑茫茫的,鳥也睡了,不叫了,風把蒙在木窗上的薄膜吹得啪啪響。剛躺下,聞到被窩里有糖的甜味兒。舔一下嘴巴,再舔一下,不知舔到第幾下時,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父母起得比平常晚,我呢,起得比平常早一大截,灶屋里一片昏暗,幾絲晨光從窗戶和門縫里漏進來,鍋碗瓢盆影影綽綽。我摸索著打開碗櫥門,用筷子慌里慌張地往糖缽里一插,不停地轉著圈,糖的力氣真大,我用了不少的力,它跟我較勁兒,我急,它不急,在筷頭上慢騰騰地轉,像一根金黃的帶子,只是邊上毛糙,牽了絲,扯了線。大半天工夫,筷頭上才結了一個不大的糖球,往嘴里一塞,化成了水,一股甜味兒順流而下,嘴里、喉嚨里、心里,一直甜到腳上。吃完把筷子舔凈,用水沖了,一看,糖缽里多了個坑,再拿筷子攪幾下,還是沒有還原,不管了,趕緊溜回去裝睡。
父母起來后,和平日里沒有區別,燒火、做飯、炒菜,飯好了喊我們起床。我從床上起來,經過他們身邊時,故意打哈欠擦眼睛。母親見了,笑呵呵的。飯桌上,我默默低頭吃飯,趁夾菜的機會用余光瞟一眼,父親和母親臉色平靜,心里慶幸躲過一劫。
晚上再打開碗櫥,沒看到糖缽,偷偷翻家里的箱子、柜子、壇子、罐子,都沒有,糖不見了,消失了。開始后悔起來,早知道早晨就應該多吃點兒。
過年的時候,糖又從母親的手里冒出來了。吃年夜飯之前,父親把掛在門框上的爆竹點燃,爆竹冒出青煙,火紅的爆竹屑滿地奔跑,噼里啪啦的聲音,響在甜甜的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