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鄉(xiāng)下生活時,家中除了三間堂屋必設一處小鍋間。為什么叫小鍋間?直到離開故鄉(xiāng)三十年后我才想明白,那處小鍋間就是為了兩口鐵鍋蓋的,就是一家人好好過日子的見證。
老宅院子里正北面是堂屋,堂屋左邊原有間牛棚,牛棚東面還有一座豬圈。牛棚是一間茅草屋,單是拓黃澄澄的土坯墻,就花了爸爸和大爺不少的功夫。豬圈也是用磚石拾成的墻,上面鋪了瓦。奶奶住的小廂房在院子東南角,她的窗下有一座半人高的雞舍。
雞蛋可以換零錢,豬賣了過年,牛的作用更大了,幾家人的田地都靠它撐著呢。它們有個窩尚在情理之中,兩口鐵鍋竟然也要蓋個更氣派的屋子,且規(guī)格不下于人住的,門窗齊全,案板水缸與鍋和灶臺各有擺放位置。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農(nóng)村剛實施家庭承包責任制,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了每個人的心間。不僅我們家,所有鄉(xiāng)下人都把笨拙的鐵鍋當新娘子一樣供起來。不太講究的人家,會蓋個茅草屋當鍋間,單獨開火的至少也會搭個為鍋遮風擋風的棚子。有的鍋間連著堂屋的左右山墻,有的則距堂屋幾米外的院子里別起地基,或東南或西北。除非實在沒有地方,一般不會將鍋間置于堂屋的后面。
我家小鍋間接著奶奶廂房的北山墻,而灶則是挨著兩面山墻,煙囪沿著山墻的夾角攀上屋頂。灶是用石塊與碎磚墊底,外面裹著一層泥沙,一大一小開了兩口用橫梁隔著的灶孔。
奶奶雖然獨自開火,但鍋間卻是爺爺在世時留下來的,除了兩口鍋都比我家的大之外,灶與墻壁間還置著一扇大風廂,這是老一代聚族而居人家鍋間的標配。在她的窗臺下,雞舍的頂上扣著一口銹跡斑斑的大鐵鍋,據(jù)說是殺豬時用過的。
小鍋間的大鍋居東面的灶口,小鍋在西面。雖然有兩個灶孔,內里的火膛卻是相通的,且小鍋相對大鍋更挨著煙囪。素日,大鍋用來煮米飯、煮饅、蒸饅頭,小鍋則多用來炒菜。冬天,家里常開大鍋,柴也盡量往大鍋底下塞,而小鍋則是裝上水,待大鍋洗刷之后,小鍋的水恰好是燙的,正宜一家人洗臉泡腳。
隔三差五,媽媽把拌了面頭的小黃盆擺在小鍋里,鍋底座碗水,盆上加個蓋,一把燃著的柴禾盡夠面團發(fā)酵之用。家里喂了豬之后,常常也會有大鍋烀上整鍋芋頭,分批次地摻進豬食里。每次烀過芋頭,家里人總要把鍋多刷上兩遍。
似乎,所有的鐵鍋都是一個德性。形象相對碗瓢和盆實在拿不上臺面,黑碳一般膚色和外凸內凹的身材,連發(fā)音也是悶聲悶氣,仿佛一個沒有見過世面羞澀的鄉(xiāng)下孩子。
鐵鍋唯一興奮的時候,就是過年或家中來了貴客。灶膛里被填滿硬樹枝或樹樁劈成的柴塊,坐在熊熊火焰上,它滿臉通紅地盯著一道道美味盛進盤子。油刺啦刺啦地跳,鐵鏟嗤嗤地翻,它不但沒有一點怨言,反而顯得十分享受。涼水感染上了它的熱情,化作熱氣慢慢滲進餾列子上的饅頭,再頂起鍋蓋竄向屋頂。
鏟鍋底怕是鐵鍋一生中最尷尬的時刻。當一層層灰垢如落發(fā)一般散在陽光下時,雖然身體是輕松了許多,發(fā)自內心的羞愧讓它僅用低沉的嗡嗡聲來回謝。
鐵鍋雖然黑不溜秋地,且日日蒸煮煎炒,灶臺干凈與否,連同灶臺上的擺設,則成了家庭主婦的臉面。老人多以無才便是德來衡量一個女子的品行,圍著灶臺轉似乎就成了使命。新中國成立之后,農(nóng)村風俗有了很大轉變,但女主內男主外的現(xiàn)實情況仍然一直在延續(xù)。生在鄉(xiāng)下的女孩很早就跟著媽媽學作飯,以及收拾家務。就連我們這些小子炒得一手好菜也不稀奇。
在鄉(xiāng)下,一口鐵鍋的價值遠遠高于廚房里的其他物件。常常,一個家庭如果不是遇到難事,不到山窮水盡走投無路之時,決不會干出砸鍋賣鐵的舉動來。無論鄰居還是妯娌間遇到矛盾,只要不去砸對方的鍋,事情都會有商量的余地。
成年之后,我輾轉各地謀生,陸續(xù)發(fā)現(xiàn)以鍋為名目的美食更接地氣。在關中,我學著當?shù)厝丝绣伩S稳希械烂朗辰小拌F鍋燜面”。過關東,一道亂燉饞得直流口水,一幫人圍著一口大鐵鍋,不知不覺就是大半天。在老家,柴鍋雞也是一道待客的名吃。
自先民發(fā)現(xiàn)和使用火以來,人類文明有了跨越式發(fā)展。而鍋的出現(xiàn)又為我們帶來什么呢?我想,除了實用性之外,更多的是增加了些許儀式感吧。
有了鍋的存在,水火之間多了一層緩沖,人們的生存空間由此更豐富起來了。有了鍋的存在,大家族與小家庭之間有了一個良好的過渡期。有了鍋的存在,日子變得更加有滋有味。
02
只要手中有一只碗,鄉(xiāng)下人就有了底氣。
茅草屋的山墻下,有一堆如嬸嬸短發(fā)一般凌亂的麥秸,剛泛青的柳條已沉浸在綠蔭滿地的午夢中了。扎著一對羊角辮子的小姑娘個頭僅及嬸嬸腰間,兩只手卻努力地捧著一只頭顱般大小的花碗,白色的碗壁上印著色彩鮮亮的花型。她滿臉笑容地把頭向嬸嬸身上沾,似乎想跟著她離開,或是在挽留。穿著粗布外套的嬸嬸兩只手卻緊緊插在褲兜里,笑嘻嘻地看向眼前的小姑娘,仿佛在說“快跟我走吧。”她倆身后,小姑娘的爺爺和奶奶分別站離草房門不遠的院中。奶奶的吃相比爺爺稍顯規(guī)矩,筷子一下連著一下把食物從碗里送到口中。我已看不清爺爺?shù)拿婵祝胪耆谧×怂哪槪瑑H留給我們一個反復撥拉著的筷子,以及如春日般明亮卻又不十分刺目的圓形碗底。
稍顯空曠的打谷場上,新打下的豆秸和稻草被垛成了一個個堡壘。光著上身的老漢擎著一付碗筷。時光和田間勞作消耗他畢生的精力,只留給他一付微駝的但足以讓城里老人們羨慕的精瘦身板。他左手姆指和中指食指牢牢地扣著碗,筷子被他的無名指夾著。他的右手大幅度地在身側打著擺,也許正從鄰居家往回趕,也許正從田里往家返。懸在頂上烈日,白晃晃的打谷場,對于他身后的小男孩來說仿佛都不存在,邊走邊不慌不忙地從碗里抓東西向嘴里塞。
秋高氣爽之時,正是鄉(xiāng)下辦喜事的高峰。感覺每場宴席上,都是碗的專場巡展。小碗,大碗,海碗,大海碗,陶碗,瓷碗,木碗,鋁碗,銅碗,鐵碗,至于碗狀的炊具餐具更不勝其數(shù)。但逢喜宴者,人人都會有一只碗。貴客端坐于堂前上席,正客散坐四圍,孩子或攀于女眷身后、桌邊,或游走于院落,就連討飯的叫花子也會被盛上一整碗米飯,蓋上兩塊大肉。辦宴的碗大都借自各家各戶,但凡借碗的人家必會在碗底劃個叉或十字等記號,以免歸還時東家弄錯了。至于白事,鄉(xiāng)里風俗是賓客的贈禮仍然是一只碗,名目是湯碗。
老奶奶臉上的皺紋如身后山墻上沙石間的縫隙,細密而毫無規(guī)律,仿佛世間的一切但凡經(jīng)過歲月的洗禮都會染上從容的氣息。她端著碗,微笑地看著眼前的一對活寶在表演。
一位戴著火車頭帽子的老漢蹲在山墻根下,兩只手緊緊端著一只海碗,薄薄的熱氣從碗中裊裊升起。也許他正在說話的興頭上,就連筷子也把在碗底的手掌心里。可是他的碗?yún)s被一位頭戴狗皮帽左手端著碗的老漢盯上了,一雙筷子已悄悄伸進了他的碗中。
碗里有什么?那個年代的鄉(xiāng)下,一般人家又會有什么美味佳肴?也許僅僅是過年剩下的兩片切成薄片的臘肉罷了。蹲著的老漢不由板起臉,眼神里全是大大的不滿。對方完全無視他的表情,瞇著眼睛。不知是因為能從老兄弟的碗里搶到東西,還是看見了對方憋屈的表情,他似乎非常享受。而微微叉開的兩只腳卻出賣了他的心虛,其中一只已向外撇開,大有隨時撤退的意思。正午的陽光如冬天一般慵懶,兩只粗瓷海碗在深灰色棉襖棉褲面前白得更加耀眼。
早年在鄉(xiāng)下時,感覺人們對生活的要求非常簡單。無論男女、老幼、高矮、胖瘦,更與長相無關,手里一定要端著一只碗,姑且不論碗個頭大小,材質好壞。一個人甚至一個家庭每年收成的好壞,也最終會被碗出賣。鄉(xiāng)下人都是從土里刨食,碗也是來自泥土,五谷雜糧,甚至雞魚肉蛋,碗總是比人先品嘗的,碗從不會說謊,總是把最真實的一面展現(xiàn)在光天化日之下。有時候,人手中端著的那只碗就成了他生活狀態(tài)的一面鏡子。
聽老人們說,偶然遇到荒年,莊家人就捎上一只碗一根棍子,拔腿就走,到外面討生活。等荒年之后,再返回村子。我開始不信,遇到來院子討飯的我就留意起來。我發(fā)現(xiàn),凡是碗好的討飯者大都長相實誠,似尋常村里的莊稼人一般,而碗上有缺口或者用其他器物討飯的,要么是一臉苦相,或者是一臉奸滑。我把這個重大發(fā)現(xiàn)向大人匯報時,他們皆不作聲。這世間,到底是人多還是碗多?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臉,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碗嗎?
鄉(xiāng)下人脾氣來時,尤其是新婚不久的女人,常常會用摔碗來造勢。仿佛碗摔得越多,越響,自己的聲音就會越大,自己就越占理。這不過是新人對一個陌生環(huán)境心虛的表現(xiàn),通過摔碗來給自己壯膽的小把戲罷了。圖了一時痛快,摔碗過不了多久又常常后悔起來,自己摔的碗最終還要自己掏錢買,自己捅的窟窿還得自己填補。買進家里的碗永遠多過被摔碎的碗,便如這世間的人,去世的永遠趕不上出生的。
老人們說家里的碗是可以傳承的,我能見到為數(shù)不多的老碗?yún)s是擺在博物館里的樣品。每有人去世,墳頭一定會有幾只盛著食物的碗擺著。
小時候,吃飯時無意間打碎一只飯碗,豁達的人家會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摔碎碗的罪過常常就這樣被一筆帶過。也有人家會念“歲歲平安”的。
多年之后,混跡各處的我偶回鄉(xiāng)下時,發(fā)現(xiàn)記憶中的那些碗已非常少見,家家戶戶的碗都在向城里看齊。碗的個頭越來越小,作工越來越細,材質越來越好,花色也越來越優(yōu)美。只是,我和兒時玩伴們各自捧著的碗?yún)s越發(fā)沉重起來。
03
鄉(xiāng)下的小鍋間,黃盆是最接地氣的一個物件。
故鄉(xiāng)丘山之間存著黏土,顏色發(fā)紅,含沙量少,顆粒細膩,可塑性很強,是制作陶器以及磚瓦的上等原料。自我記事起,鄉(xiāng)間僅有幾座磚窯,黃盆多是河對岸的人販來的,也許是制作黃盆工序稍為繁雜的緣故吧。
一輛架子車,或車身兩側夾上板子,或車上置兩個柳條筐,大大小小的黃盆過了大河,再一路被載到了繁華喧鬧的鄉(xiāng)下集市上。有經(jīng)驗的婦女圍著車轉上一圈,從中挑出一個盆口滑溜周身無缺口的,輕輕用中指的銅頂針扣兩下盆沿。聲音清亮圓潤無濁音的一定會被一把皺巴巴的鈔票或綠豆、芝麻等物換走。一場集下來,架子車上的盆所剩無幾,連次品也會被低價處理。
黃盆擁有與大地及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同一種膚色,口闊而底實,憨厚中不失豪爽的性格更容易被鄉(xiāng)下人認同。鍋從不會主動承擔盛裝的任務,碗盛不下的,瓢裝不了的,水、糧及一切食物,不管犖素咸淡,無論軟硬,統(tǒng)統(tǒng)塞到盆里,而它也從無怨言,盡其所能地幫助東家。
黃盆有大小,小者可與碗瓢混用,大者獨享其尊。和面須用大黃盆,揉搓擠按,如太極手法,和面之人兩臂搬運全身之力。水融入面,面滲著水,水中有面,面中含水,始于淡泊,止于混沌,一切皆于盆中完全。倘若將這天地比作水與面的話,黃盆便是宇宙,無論天地如何變化,皆始于宇宙,又跳不出宇宙,一切只能在這宇宙中完成。
而人間的面,和成之時并無任何形狀,如太歲一般周身透著精神盤在盆中。東家一把將它自黃盆撈出陳于案上時,或切或搟,或扯或拉,被制成的形狀始有厚薄方圓長短之別,至于出鍋后,經(jīng)過火與鐵的洗禮,滋味更是百般不同。
在鄉(xiāng)下,每當有人出殯之時,所摔的火盆多是黃盆。所謂火盆,死者陳于堂屋,頭對著門,頭前置一案,上供食品及長明燈,案前擺一小黃盆,不斷化火紙于其中直至出殯摔碎于大門前。火盆與長明燈也喻示死者孫子繁榮香火鼎盛。
摔火盆的人一般是長子或長孫的特權,摔了火盆就有優(yōu)先繼承死者財富或分配財富的權力。摔火盆時一定舉過頭頂,再狠狠摔下,中間若是遲疑就可能出現(xiàn)摔不碎的情況。
摔火盆是出殯中死者離開家門的最后的儀式。生者用碗吃飯,死者用盆裝香火,火盆摔碎的剎那,便是陰陽相隔生命斷裂的起始,塵歸了塵,土也還了土。或許,這也是先民們傳下來的一種智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