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悅。借著一縷秋陽,我仿佛可以窺見一滴汗珠從父親的臉頰流下,再滴落到土地上的全過程。父親每一滴汗水浸潤這片土地,同時也澆灌著我的心田。與眾多的水稻站在一起沒有什么不同,我們都是父親一手種下的希望。每到秋天,水稻們以飽滿的谷粒向父親感恩,而我拿什么奉獻給我的父輩?那個秋天我可能什么都不懂,但我已開始思考著如何向生命感恩。
體弱多病的母親在秋風中走動,她手中提著一壺故鄉的井水,蹣跚走向田野里的父親。母親用方言吆喝著父親的名字,那是最動聽的鄉音,余音繞梁數十載都不曾散去。父親放下手中的鐮刀,接過一碗水,將一份關愛一飲而盡。那一刻,父親的天空秋高氣爽、遼闊無邊。母親輕輕拭去父親臉上的汗水,父親沒有說話,他用憨笑表達了一切。我的父母親站在遼闊的秋天里,渺小如一粒谷子,而我目睹了秋天里許多不被外人關注的一些細節。我用我眼睛里的海,將他們一一放大,珍藏心底,營養我一生。父母均生于舊社會,十年浩劫將他們捆綁在一起,在人心比冬天還要冷的年代,他們相互溫暖,相互攙扶,越過人生中一座斷橋。等待抵達對岸時,生命的花期已過。因為錯過,所以他們懂得珍惜。
時至今日,那個關于我的父親母親的秋天沒有隨風而逝,它在歲月中翻飛,仿佛一片紅葉用撞擊大地的力量撞擊著我的內心。這種力量來源于我的父親母親樸素的愛情,我也因此愛上了秋天,每一個讓我感動的秋天。
沿著秋天的足音從鄉下來到泉溪小鎮,我有幸目睹了小鎮另一番秋色。秋陽在木樓瓦房上走動,孩童們仿佛從鳥籠里放飛的鳥兒,三五成群,嘰嘰喳喳,給小鎮平添不少生氣。每當遇上好天氣,白發蒼蒼的兩位老人便會坐在街邊的梧桐樹下曬太陽,乖張的小狗在他們的腳下安詳睡覺。大雁掠過人們的視線時,秋風輕拂著寧靜小鎮,我就是在這樣的秋天開始注意到那一對相濡以沫老人的。老大爺姓王,鄰里街坊都管他太太叫王奶奶,滄桑歲月寫滿了他們的臉龐。王大爺半身不遂,疾病纏身,日常起居全仗老太太的照顧。這對年邁夫婦有個習慣,只要不下雨,每天都會在家門前的梧桐樹下靜靜地坐著,安詳地看著路人。偶爾我也看到王奶奶為王大爺修剪指甲,旁若無人,沉浸于他們的世界里。老大爺從屋內挪到門前外,即便只有數米的距離,但對于兩位老人都頗為吃力。老大爺每次落座或者起身都需要老太太的攙扶,對于王大爺來說,太太是他唯一的拐杖。“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夫復何求?每當路過老人的家門口時目睹這一幕,我的心里便會涌動一絲溫暖。
后來我離鄉背井,遠走他鄉。多年后返鄉探親,當我再次路過老人家的門口,只見王奶奶孑然一身坐在門前的梧桐樹下,她看上去憔悴了許多,臉上的表情有些凝滯。我的心底有一些不祥預感。當王大爺離世的事實在街坊那里得到印證時,剎那間我心里有一種被針扎的感覺。那個秋天,寒蟬有一聲沒一聲地凄切著,讓人有些揪心。老奶奶坐在秋天的梧桐樹下,仿佛一尊雕塑,凄婉地雕刻在我的記憶里。每當想起,總有一種莫名的感動讓我熱淚盈眶。
很想寫寫秋天,這種念頭由來已久。而今在南半球的春天寫下我對北半球秋天的懷念,人生之事有說不出的玄機。想到這些,迎風而立的我便有些秋意了,沉甸甸的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