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正月初八,就有一個工地準備復工了。我是不樂意的,倘若這幫農民工兄弟們不那么著急,過了正月十五才進城,我便也可以沾沾光,多休息幾日。
畢竟,他們還是來了,并且很湊巧,基本上是我年前剛在工地上認識的那幾位。我對這幾位兄弟的印象很深。就在年前,臘月二十四的那天下午,他們還在忙著砌墻呢。在監督質量的同時,我問起他們,還不急著回去啊?他們回答,提前3個小時就夠了,一回家正好吃小年夜飯。
于是,在那天下午3點左右,我目送了這幾位老鄉上了車,一行五人,老板開車,一溜煙地往家里趕去。
在他們返鄉之前,我問起他們,不提前回去準備一些年貨,打些米糖,做些山芋角,炒些花生、瓜子?他們露出很是平淡的表情,回答得更是平淡,都什么年月了,基本上不準備那些了。
從他們口中蹦出的“那些”一詞讓我陡然生出傷感,倘若他們說的是“這些”,倒也讓我容易接受。在我的內心,“這些”一詞所包含的事物,應該還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或者起碼是藕斷絲連的聯系,即便忘卻,也會在偶爾記起,繼而或許會重新拾起;而“那些”,仿佛就是隔著好遠的距離,與他們再也不搭噶似的。
我剛想對他們說“我的大姨還是會在年底的時候準備這些的”,卻終究未說出口,這也是有原因的。說是農民工兄弟,其實這幾個年長我不少,都是60歲左右的人了,我還不到40歲呢,即便他們的上人還健在,即便有心情準備這些年貨,也是力不從心了;加之他們常年在外奔波,自己又哪有時間準備這些啊。
我的大姨雖然70歲出頭,卻依然精神矍鑠。這些年來,如同以往一樣未曾丟棄備些年貨的習俗。記得去年春節回家鄉,我還吃到了她精心制作的年貨。炒花生、瓜子自不必說,在鄉下沒那么多的配方,也沒那么多的講究,不過是放些食鹽,注意火候罷了。若真說到麻煩,就是在炒花生的時候要在鍋里放些沙子,讓花生均勻受熱。如今,我們所能買到的炒貨,那味道真是五花八門,有椒鹽的,有五香的,有奶油的……即便如此之多,在如今不愁吃喝的年代,總是讓人易生膩味,剛一品嘗的時候感覺挺得勁,沒過一會,就連忙放下,把手拍拍,喝幾口水解解渴。
至于“打些米糖,做些山芋角”,我也不多說,倒不是吝嗇文字,確實是我未曾見過大姨是如何制作的,只是每次返鄉的時候一定能夠吃到。那種脆勁,讓人感覺到是牙齒剛剛咬上去,還未使出大勁的時候呢,它們就在嘴巴里炸開了,口齒留香,留香很久……所有的這些,盛放在農家簡樸的食盒里;在更久遠的年代,比方說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它們有可能就是盛放在盤子里,供家人、客人享用。
我是5歲那年進城的。說是進城,也就是進了城鄉接合處。那個年代,城里都不咋樣,何況是城鄉接合處。所以,如今的我,倒是覺得那個年月的自己挺無奈——對鄉下缺乏深入的了解,亦對城市缺乏了解,夾在其間,反倒兩頭不靠了。
年幼時候返鄉,趣味頗多。兜兜里揣著年貨,打著燈籠去別家看電視;煙花很少,沒有閑錢買那么多,就連鞭炮也是被一顆顆地扯松散,放在兜兜里,時不時地取出一顆點燃,再拋向空中,或丟在人家腳下,嚇人一大跳;我對小伙伴說著城里的事情,他們也對我說起我未曾經歷的鄉下事情……
就在今夜,當我坐在客廳里看著電視,重又突然想起“打著燈籠去別家看電視”的歲月,面前的食盒里,除了瓜子,再也找不見米糖、山芋角、炒花生。
想起沈從文在《三三》里寫道,“她們在自己習慣生活中得到幸福,卻又從幻想中得到快樂,所以若說過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來可說是更好了”。就此,我又倔強地較起真來,先生所言的“那到后來可說是更好了”,是指“到了后來,越覺往日時光更好”,還是“后來本身是更好的”?
豁然間,我這樣認為,這兩種可能都是很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