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遼西丘陵山地,地勢起伏。能耕種的地塊像是被丟落一般,東一塊西一塊沒有規則。地壟短,邊角多。再先進的耕種機械都沒用,這樣的土地只對一架犁有感情。
幼時的犁是木質,老榆木木性堅韌,強度和硬度適中,最適合做一架犁。榆木與南方產的櫸木有“北榆南櫸”之稱。但在民間,很少有人知道榆木的這一盛名。鄉親們常說一個人不開竅為“榆木疙瘩”,大有損貶之意。細細揣摩,也會從中發現端倪。農人喜歡用榆木做一架犁,就是看中了榆木堅韌向前的品質。
一架犁,伴隨著父老鄉親,經風沐雨。土地的下面,雜草樹木根須叢生,頑石和坑洼同在,犁要笑傲江湖一往無前,在如此惡劣和未知的情境之下開墾出一條豐收之路,可敬。
榆木質地佳,王謝堂前可以富麗堂皇。平常百姓家中物件,也常見榆木的身影。我家的饸饹床子就是老榆木做的,壓出的饸饹條筋道耐嚼,清香撲鼻。一棵老榆樹,要是有幸被做成了一架犁,那它就變成了一棵榆樹的標本,能夠被歲月更久遠地保存。
一架犁,是活著的一棵榆樹的涅槃。
犁的形狀像個英文字母“Y”,樹齡短的榆樹自然無法入選。隨著木材的長勢,順勢而為,造出的犁結實耐用。犁與鏵是一對超級組合。最早的犁都是木質,深耕土地,創造了人類的農耕文明。鏵卻是一直在不斷更新變化。石頭的鏵,木質的犁。鐵制的鏵,仍然是木質的犁。
鏵在人類文明演變之中不斷變得銳利先進,而犁卻巍然屹立了幾千年不倒。早春,北方大地上萬物復蘇,山頭傾瀉而下的陽光照射在耕種的農人身上。那是童年最美的一幅圖畫。
六姥爺是扶犁的高手,他的嘴里會吼出粗獷的吆喝聲。那聲音高亢短促有力量,脆響在整個丘陵山地間:
“嗒嗒,咧咧——嗒嗒,咧咧……”
兩頭黃牛拉著一架榆木的犁,恰似一棵活著的榆樹在旅行。母親在身后敲著葫蘆瓜做的點種農具,我們叫“點葫蘆頭”。播種小粒的種子,比如谷子、高粱和糜子都得用這種點種農具。姑姑在身后挎著柳條筐在點肥,還有叔叔拿著糞笸籮在揚糞,哥哥在最后拉著合壟蓋土的“簸瑟”。這個簸瑟也是木頭做的,像一張弓,能夠把翻開的田壟嚴密地合上……
這哪里是在種地,完全是一次草木精靈的聚會。
我的老家在遼西丘陵深處的山溝溝里,直到20年多年前我離開家鄉,鄉親們一直都是這樣耕作。我家的那架榆木犁一直鮮活在我的記憶深處。
今年再回故園,我在倉房里發現了那架榆木犁。它現在被孤獨地掛在墻上,像是蒼老了一樣,不仔細看甚至看不出它曾經是那個馳騁在沃土上的英雄。老父告訴我,這幾年種地連機械的播種工具都不用了。農資超市有一種播種機器,手拿著往田壟里扎。扎一下就播種一粒種子、撒下一點化肥,這樣節省了人力,也不浪費太多的種子。以往種地因為手工操作,往往是撒下幾粒種子,苗長高的時候,家家還要花費時間薅苗。
一架榆木犁被農人拋棄,誰是打敗它的對手?時代的發展太過迅速,烽火臺的硝煙被智能手機替代,城里的大商場和網上商城競爭。遠在我的故園大山溝溝里,一架榆木的老犁也未能幸免——它不得不順應歷史的潮流,在我家陰暗的倉房里掛成一道風景。
當我們這些歸鄉的人懷念一架榆木犁的時候,它蒼老得是否還記得田地里的那些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