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鄉下去,看望周大爺,他今年76歲了,還在種地。
上一次,我在鄉下,周大爺硬是扛了一百斤新米送我。周大爺說,城里人吃不到新米,你帶回家,給小孩子熬粥。
到了村里,周大爺不在家,在地里干活。鄉村機械化程度越來越高,原來的耕牛,幾乎看不到了。周大爺說,他種了一輩子的地,唯一不變的,是用牛犁地。
周大爺老了,仍在種糧,他打下的糧食,除了家中吃,還拿到城里去賣。
從前春耕,滿地都是人。現在春耕,剩下周大爺一個人了,大田顯得空曠,周大爺問我,人都去哪兒了?
和周大爺一樣,我也有著一個人的“春耕”。一個純粹意義的文本寫作者,寫作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個體的事情。
小時候,我誤以為大水牛是小天牛變的。大人們每每逮到它,用一根棉線拴著,讓我牽著嬉戲,當玩具玩。大人們總是笑著說,好好養吧,等天牛長大了,它就是一頭大水牛。
我在鄉村是客,看見這家伙伸著兩條長長的犄角,性情兇猛,還會齜牙咧嘴地咬我手指,我相信龐然大物的水牛是眼前這只小天牛變的,就牽著它散步,哪知道小天牛并不聽話,牽它往東,它偏要向西;牽它往前,它偏要退后,一股子犟勁,有時還任性,小爪子攥著狗尾巴草,賴在地上不走。我那時就想,讓你兇吧,等長大了,就牽著你去耕地。
牽著天牛去耕地,只是一個人的春耕,只有孩子才會相信昆蟲會變成水牛,覺得大人不會欺騙他。每個孩子心里都有一個夢,我童年的夢就是希望把天牛養成大水牛,我相信有些龐然大物,在它們幼小時是稚弱的,我決心要在鄉下養出一條大水牛,牽回城里。
牛,在南方泛著天光的水田,眨巴著呆萌、厚道的眼睛。大水牛屁股后往往還跟著一頭小水牛,搖尾吃草,我篤定相信它們都是天牛變的。
天牛是袖珍版的“牛”,兩條長長的犄角,走路的姿勢與牛相似,有京戲中的武旦相,在極小的世界中扮演自己的生活與戲劇。
我寧愿相信那一句善意的謊言,而不接受天牛是昆蟲的事實,用飯粒、瓜葉細細地喂它,耐心等這小東西慢慢長大。
其實,這小小的“牛”,早已在我童真的處女地上,按進深深的鏵犁。
它耕的是半畝童話。或許時間和成長會改變什么,許多人心中還有半畝童話。它是一個人柔軟的部分,有些事情可以看透,有些東西可以沒有半點興味。但是,天牛耕地,就是耕半畝空靈童話,長出的東西,哄自己玩。
它耕的是一塊詩地。一個人,即使他對許多東西看得很透,包括財富和地位,但在自然的懷抱中,他還會像個孩子,看著昆蟲天真。蜘蛛織網、螞蟻搬家、蟋蟀彈琴,這在一個人身上,是相似經歷過的,昆蟲在人身上也有投射,是這個世界的另一個自己。昆蟲干過的許多事,人也干過,昆蟲是蟲,也是詩,留一塊詩地,一分美好。
保存一分對昆蟲的喜愛,以至多年以后,我在這個忙碌的世界,依然在想牽著慢吞吞的天牛,去我的世界去耕地。
我從四十歲后,又重拾少年時的夢想,每一個夜晚,牽著一只天牛,在已經荒蕪多年的文字田塍,躬耕隴畝,撿拾秋天丟棄的棉花。
我在寫著平淡而膚淺的文字,回頭看過去的田地,長滿雜草。那時候,我在外面東奔西走,就一直讓它荒著。當我又獨自一人,悄悄返回家園的時候,我只是牽著一只天牛在自己的田園,自得其樂地耕地。
一個人的春耕,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養身又養心。就像朋友每天到公園去撞樹,我就牽著天牛,去耕那半畝地。
種出的只是一些看不上眼的紅薯、花生、青菜、蘿卜,以及竹柵欄上散漫爬著的紫角葉、山藥豆。
有這些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