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暑熱之后,終于有了一場久違的雨。清晨我回到已很久沒來散步的沿河公園,一樹花在雨中明艷,想不起來那樹的名字,花的名字。夾竹桃的花和木槿的花一直是開著的,從暑熱開到秋涼。
落水橋的兩根燈桿上拉著條橫幅,橫幅上寫著:珍惜生命,預防溺水。橫幅被雨淋濕了,中間向下垂著,兩邊打著皺,有時被一陣風吹著又像充了氣的皮球,沒有風時軟塌塌的,像一個有氣無力的老人。所以還是喜歡它被風鼓起,激蕩著像個青春期的男人。
從上游沖下來的水,飽滿,騷動,黑黃,帶著泡沫、青苔、水草和旋渦。青萍早被沖走,一丁點不剩。各種水鳥在有渦紋和流紋的水面上快樂地飛來掠去,有幾只白鷺渾水捉魚,轉眼隱入草叢不見了。河邊的柳樹似乎在雨后更豐滿了,灌了迷魂湯似的,柔情萬端,風情萬種。在風中搖動一頭浴后的柔發,隨風飄動,鳳冠霞帔,有一種迷人的雅姿媚骨。昔日青青今在否?當然在,經風歷雨后頂端的柔枝似乎更加的柔若無骨,被風扶弄,前飄后蕩,柔情萬端,像一排排美少女。叫人不能不讓人想到“楊柳岸,曉風殘月”這樣的詩句,想到“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怎堪折”。
公園里的林木明顯感覺老氣橫秋起來,沒有之前的那種朝氣,那種單純和憋足勁的歡樂。雖然草木繁盛,卻盛到了頂頭,埋下了由盛轉衰的針頭線腳。
往日這里是晨練人的熱鬧。練拳的,練劍的,練扇子舞的,練羽毛拍子帶球的,三個一團,五個一伙,老頭老太放著音樂,翩翩起舞,樂不思停。而此刻這里和我一樣寧靜沉寂,只有輕聲細氣地雨聲和風聲。這些年我什么都沒學會,除了散散步和坐下來思考觀察,我什么都不會。其實中年之后,我們都不得不面對自己,如何培養起一個健康快樂的愛好,豐富一定會孤單起來的晚年生活。但我的現狀注定我只能在文字里起舞或棲身,只能面對冰冷而又熱烈的文字,注定獨行多于群舞。
當我坐在公園被昨夜的風雨一遍遍打濕而無動于衷的靠椅上,它有些水跡淚痕地迎納了我的疲憊。獨自一人,癡癡靜*坐著發會呆,體會著椅子上漸漸浸上來的濕氣。一枚樹葉無聲地落下,也帶著濕重和淚痕。我隨即感覺那是一個生命在墜落,我聽到空氣中微微的苦馨和輕聲的哀嘆。
河邊有一個釣者,是一個胖胖的老頭,我每次來都看到他笑瞇瞇地盯著水面,心無旁騖。雨后陰晴不定,只有他帶著不變的期待來到河邊,我不知道他能否釣到魚,也許他根本不為釣到魚,而只是享受那一份釣的過程的怦然心動。他的眼睛盯著細雨打著水花的水面,那么從容。我不由走過去仔細觀察起來。
胖老頭帶著旅行帽,穿著背心,赤著粗壯的胳膊站在河邊釣魚,沿河邊是木頭搭建的景觀道,有欄桿圍著。他撐開一把遮陽傘,把傘柄綁在欄桿上,晴天遮陽,陰天遮雨,但那把傘只是擺設,他在離傘四五步處拋下魚鉤。釣魚桿細長柔韌,可伸縮,顯然是買的專用的釣具,不像我們小時候砍一根竹子就做成釣桿。他將長長的釣線和浮子甩到河心,就將釣桿放到釣桿架上,這樣省力氣。眼睛盯著浮子,在水面上細致地辨別著哪是濺起的水花,哪是浮子動。他看清了浮子動,才用手拿起釣桿,魚咬到鉤,把浮子往水里拽,他不緊不慌,手里一帶暗勁,輕輕往上一提,一只小鯽魚便被他提出河面,提上岸來。一個也冒著細雨散步的老太太路過,她停下來站著看,一邊搭訕,一邊自言自語:“還真釣到嗻,他管么天都釣到嗻,他管那里釣都釣到嗻。”
雨忽地就停了,這初秋的雨還保留著夏雨的脾氣,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只有等到秋意濃了時,它下起來才十天半月,糾纏不清,綿綿無盡。
雨停后的公園里空氣清新,小鳥亂叫,東邊的天空有一片片淺墨的云遮著陽光,偶爾有從云隙里射出來的光線,并不烈。見天晴定,釣魚的胖老頭放下釣桿,收了傘,與幾個過來看熱鬧的晨練的人聊著天,他拿出煙散給聊天的人,自已也點上一支,悠然自得地抽著。那個老太看了一會便繼續晨練去了。河邊是一幅閑釣圖。
釣魚的胖老頭斜對面有一排亂石鋪子,陸續有女人下河來洗衣裳,紅的桶,藍的桶,白的桶,粉色的帽子,洗著或綠或黃或白的衣,她們的身影或被細雨朦朧而更有韻致,或被雨后的晨輝映射得更有風情,她們倒映在河水里的身影構畫出一幅寫意派亂涂的浣紗圖。而天晴起來,她們更加愜意,互相間一邊大聲地聊天,一邊搓揉著衣衫里汗水的雜質,棒槌聲聲此起彼伏,像合奏著一支打擊樂,而這一切都在雨后的和風吹拂中更加迷人。
我返身回到坐過的椅子邊,彎腰拾起剛才看到的那枚落葉,一邊端詳著一邊想:立秋了,又到立秋了。一些葉子會金黃的落下,一些葉子還會掛在枝頭,我們都是在路上,赤條條的來,赤條條的走,在大地上各自都留下了不同的悲歡。